我荐 | 乌纳穆诺：堂吉诃德的生平(西羽 译)

他又穷又清闲，一年到头大都无所事事。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又闲又穷更明智的事情了。贫穷使他热爱生活，远离骄纵，充满希望，而清闲又让他不停地思考生命的意义，思考紊乱的生活。他清晨打猎，没有几次不梦想自己的名字能够传遍旷野，进入万家，在广漠的土地上和漫长的世纪中流传。这样充满野心的梦想引导着他的贫穷和清闲，使他远离生活的安逸，去追寻无尽的永生。

他已经过了四十多年暗淡的日子。当他开始他不朽的事业的时候，已经年近五十了。在那四十多年里，除了打猎和经营他的家产之外，他还做了什么？在他缓慢流淌的生命中漫长的小时里，他又用怎样的修养来滋养他的心灵？归根到底因为他是个乐于沉思的人，只有那些善于沉思的人才能做出那样的事业来。

要注意的是他是直到将近五十的时候才开始闯荡世界并投身于救赎事业的，也就是说，那是在他抵达生命的成熟期之后。疯狂的事业一直到他的理智和美德完全成熟后方始开展。他不像那些年轻人，他没有盲目地投身于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领域。他是一个聪明的、理智的成年人，灵魂已经成熟并让他为之疯狂。

生命的黑暗（和一段我后文会提到的不幸的爱情）使他沉迷于骑士小说。“他读骑士小说的痴迷和爱好使他几乎完全忘记了打猎，更不要说家业的打理了。”“他甚至变卖了很多法内加的农田来购买这些骑士小说。”毕竟，人不仅仅是靠面包生活的。于是在他的心里浮现出了这些英勇骑士们的丰功伟绩，这把他和现实生活剥离开了。他渴望永恒的荣耀，这种对荣誉的渴望便是他行动的动力。

“他这样少睡觉，多读书。他脑汁枯竭，失去了理性。”关于他脑汁枯竭这种说法，我前文提到过的瓦特医生在他的书中做了解释：人要有才智，就必须“把脑汁用尽，这样大脑里就只剩下敏锐和强健的部分了”。关于让人失去了理性的情况，他跟我们提到了德谟克利特，“他在晩年的时候具有非凡的才智，所以失去了理性，也因此开始造一些谚语和警句，就是这些天人之语让全阿伯地诺的人都为之疯狂”。后来，希波克拉底医生去给德谟克利特治病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才是最有智慧的人”，相反，那些让他去给德谟克利特治病的人才是真的疯了。瓦特医生还说：“徳谟克利特很幸运，因为希波克拉底医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对人的智慧得出了结论，从这方面讲，德谟克利特是非常谨慎而稳健的，但是在理性方面，他就有所欠缺。但是，希波克拉底却对他的疯狂满怀钦佩之情，而这种疯狂确实是值得钦佩的。”

“他失去了理性”。可是他失去理性也是为了我们大家。他要给我们留下一个高尚的精神楷模。如果他尚存理性的话，又怎么能够成就这样的英雄气概。他为他的村子做了最大的牺牲，那就是他的理性。那些崇高而又疯狂的言行充满了他的脑子，他相信只有崇高是真实的。他这种信仰异常强烈，并且在那些骑士小说中得到了滋长，最终他将命运给他的指示付诸了行动，将他单纯的信仰也変为了现实。“总之，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性”，充满了奇思妙想，天下的疯子从没有像他那样想入非非。他要去做一个游侠骑士，拿起兵器，骑马漫游世界，到各处去猎奇冒险，把书里那些游侠骑士的行事一一照办：他要消灭一切暴行，承当种种艰难，将来功成名就，就可以名传千古。他觉得一方面为自己扬名，一方面为国效劳，这是美差，也是非做不可的事。”名传千古是他的事业的头等大事，扬名是第一位的，其次オ是报效国家。那么他的荣誉是什么呢？什么是充溢在整个西班牙的荣誉呢？除了能穿越时间和空间之外还有什么？除了能让我们得到永生，而非百年后就消声匿迹还有什么？

如果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追寻天主的统治和公正，还要追寻个人的幸福，那么，可能追求个人名誉看起来是自私的，反而是报效国家更加高尚和纯洁。但是人的重力都是要落在地球上的，这就是定律，精神也一样，都是要遵循精神上的万有引力定律的，也就是都要自爱都要追求名誉。物理学家们说万有引力定律是相互的吸引作用力，石块落向地球，反过来也一样，地球也同样奔向石块。同样的道理在天主和人之间也是一样的。如果神对我们的吸引力是无穷的，那么人对神的吸引力也是一样的。天堂也承受着来自人间的引力。神对于我们，归根结底就是永生的创造者。

我们可怜而聪明的绅士并不是寻求暂时的利益，也不是寻求肉体的愉悦，而是把名声放在一切之上，希望能够千古流芳。他把自己交付给了自己的理想，交给了一个不朽的堂吉诃德，交给了他留下的传奇。耶稣说：“谁失去了自己的灵魂，也就赢得了他的灵魂。”这就是说，他赢得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自己迷失的灵魂。堂吉诃德失去了他的理性，恰恰是为了在另一个堂吉诃德的身上赢回它——一种被美化和升华的理性。

“这可怜家伙梦想凭双臂之力，显身成名，少说也做到个特拉比松达①的皇帝。他打着如意算盘自得其乐，急着要把心愿付诸实行。”这不仅仅是一时兴起，而是把梦想变成现实。“他头一件事就是去擦洗他曾祖传下的一套盔甲”，虽然这盔甲“长年累月堆在一个角落里没人理会”，但他马上就要穿着它去陌生的世界打拼去了。不过，他得先把这生锈发霉的盔甲清洗干净，用硬纸做了个面甲，还修理了其他的部分，你们都知道他是怎么检验的，不过他并不想检验一次，这些显示出他疯狂之举的谨慎的一面。“然后他又去看了他的瘦马”，从他信任的眼神中，这马变成了一匹俊驽，他又给马取了名字。

①特拉比松达，1220年古希腊帝国分裂为四个帝国，其中一个是特拉比松达国，京城临黑海口岸，亦名特拉比松达。这个帝国亡于1261年。骑士小说里常提到这个帝国和京城。

然后他又给自己起了新名字，就像是内心的重生。他叫自己堂吉诃德，他就是用这个名字名扬天下的。他成功地换了名字，这样有了新名字，他就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骑士。如果我们遵照瓦特医生在那本我们提到的他的著作里面提出的理论：西班牙语发明了骑士这个词，它的意思被解释得很清楚，是指那些有两个生日的人，其中一个生日是自然生日，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另一个就是心灵的的重生。当一个人做了些英雄壮举，或者做了一些高尚的德行和丰功伟绩之后，他就是得到了重生，有了更骄傲的家庭，也就失去了他以前的自我。昨天他还是佩德罗的儿子桑丘的孙子，现在他就摇身一变成了他自己的行动的儿子。卡斯蒂利亚语有句谚语就是从这儿来的：每个人都是其行动的儿子。《圣经》里说那些有美德善举的人就会有所造诣，而那些有恶习罪行的人就会一事无成。这样就创造了“骑士”一词，它的意思也就是做出了巨大功绩之人的后代。这样堂吉诃德就从自我获得新生，从他冒险的精神中重生，他抱着成就壮举的心愿给自己取了新名字。

取了新名字之后，他就要找个意中人。在阿尔东莎·洛伦索的形象中，堂吉诃德找到了他的优雅的女王一一“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农妇，他迷恋了一阵子，虽然，据大家所知，她本人根本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件事”。他管她叫托博索的杜尔西内娅。

摘选自《塞万提斯研究文集》，陈众议编选，译林出版社，2014

校对：李宏飞、zzj、西门早良、yiyi、俱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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